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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父亲说，在他的故乡，有这么一件事。

村里来了个女人，脸色苍白，头发凌乱地盘在后脑勺，夹了个颇俗气的卡子，她的脸跟身上破旧褪色的花袄子是一个样式的，显得没有生机。她身边跟了个三四岁的男孩，在田坎上走走摔摔，又爬起来拍下手上的灰。两人像难民似得，准确地说，就是难民。

村里的人说，那女人要过上好日子了，她改嫁的夫家踏实肯干，也不是什么“反革命分子”，对于她这个曾与“反革命分子”为夫妻的人来说，已经很幸运了。

村里人说的没错，女人跟男人开始的生活，虽然拮据，但还算幸福。男人对女人带来的孩子，亲的如自己的孩子一样。吃饭的时候，看着红薯上飘着的屈指可数的米，男人尽数舀给孩子，分给自己的只是一碗米汤和几块红薯。男人说：“生活再苦也不能苦了咪娃儿(小孩)，娃好好吃饭，长大了种田才有力气。”女人脸上挂着满足的笑，原本担心夫家不认可孩子的心思也一扫而光。干嘛奢求生活富足呢，这样不就很好了吗。

过了一年，女人为男人添了个男孩，男人的关注重心逐渐放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。女人也理解，毕竟那是自己的亲生孩子。女人什么也没说，安心地为男人开枝散叶。孩子越来越多，男人对前夫的孩子情感也越淡，到女人诞下第六个孩子的时候，对于女人带过来的孩子，直接变成了厌嫌。男孩才七岁，就去田里干农活，干到田里曲黑到什么也看不到的时候，男孩摸着黑回了家，满身是泥。男人的眉头拧在一起，看着这与自己哪哪都不像的男孩，抄起了扫帚就去打男孩，男孩呜咽着说：“爹，别打了呜呜呜，爹——别打了，爹——，爹，我错了，爹，对不起——”这种日子天天在发生，哭声荡到山的另一边，又荡回来，半夜把村民们吵得在家里骂了一万遍。终于有一天女人忍不了了，跑下楼拦住男人：“你打他干嘛?他这么小去干活，晚上回来还要当你撒气筒!?”男人眼睛一红，朝着女人大腿就是一阵打：“你吵什么?一家人都是我养的，你有什么资格说话!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，我养着个别人的娃还得当关二爷奉着吗，这么大了就是要干活，别惯着他。”女人抱着孩子哭，扫帚的击打就雨点样的落在她背上。

半年后，男孩死了。

病死的，不是绝症，就是没人带他看，就死了。

男人找了床破席子把他卷起来，扔到后山去了。女人灰了心，整日恍恍惚惚地过。

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，女人的前夫被平反了，做回了人民教师。拿到他第一笔工资后，老师去理发店理了一下头，在衣柜翻找到了件没有破损的衣服，挺起他十年来都不敢挺起的背与腰，买了些水果，打听到女人现在的住处，就往村里走。村里人对这个生面孔很好奇，纷纷问他找谁，他说他要找女人，村里人脑子一转就知道是谁了，一个个拿起自家的棍子就要去打他，即便那老师只是想看望女人，没办法，村里人都是一个家族的，宗族势力一向帮亲不帮理。老师也不是没趁着夜色来过，昏黄的灯烛光照着一家人的脸庞，我的孩子呢，我的孩子去了哪里?

老师想在白天再来一回，他要问清楚。刚走到村口，又被打了回去。

又一个十年过去了，在这十年间，老师没有再娶，他租了一个离女人的村很近的房，走个五里路就能到，他总是朝着女人的家的方向张望。终于，女人的丈夫死了，老师这次过去，没有一个村民拦着他，老师终于正眼看到了女人。她红润的脸色怎么不在了，她眼角的皱纹怎么越发地深了，眼珠子怎么少了活泛，浑浊地不像样了?老师眼中的泪珠终于滚落了下来：“我们的孩子呢，我们的孩子呢?”女人低着头不敢看老师。老师泣不成声，悲伤的事情串成完整的胶片，一卷卷地放映起来……

“跟我离婚吧，带着娃去改嫁吧，嫁给我真是苦了你了，真对不起你啊，”年轻时的老师拂去了女人的眼泪，“哭什么啊，别哭了，麻烦你一个人带着娃啦。不就是去种田吗?有什么大不了的。”女人说：“我要等你。”老师笑了下：“你吃什么，喝什么呀，现实一点吧。”老师提上行李，看向女人：“你就告诉孩子，我去外地工作了，等他长大了我就回来了。在第二个田拐拐那里我埋了一些识字课本，给娃看，我知道现在不让乱看书了，文字这东西，迟早会发挥作用的，看完就埋个隐蔽地方……”

现在他回来了，这个家破破碎碎的，失去了孩子这还是个家吗，老师说，他要娶她回来，她抬起眼看他，老师知道她的顾虑，就去问了那些成了家的她的儿女们，儿女们带着自己父亲的愧意同意了，二十多年时间过去了，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。

等待，只要肯等，无论多久，那些时日从来都是过眼云烟。让我想起了木心先生的《从前慢》：

“记得早先少年时

大家诚诚恳恳

说一句是一句

清早上火车站

长街黑暗无行人

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

从前的日色变得慢

车，马，邮件都慢

一生只够爱一个人

从前的锁也好看

钥匙精美有样子

你锁了人家就懂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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