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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是巨匠。

赵僧子在山崖中醒来，单薄的布衣贴在皮肤上，洇开寸寸入骨的寒意。几声虚弱的雁啼乍起，他听见盘旋着的猎猎黄沙，才恍然记起入秋已许久。

借着熹微的晨光，他恭谨了神色坐起，从木桶中取了仅剩的清水净手，拂去面上的风尘。兀自埋首崖洞中多日，狼狈得很，但他心间却一片快意，如浸过水的圆月般盈满沉甸甸的满足与狂喜。赵僧子难得妥帖地整理好容色，又朝莽莽荒原拜了三拜，方才小心步入洞窟。

赵僧子是塑匠，居于洞窟中，修复前人遗落的彩塑。洞内尘沙扰人，却遮不住他欲燃的双眼。那依托着崖壁默默无语安座莲座上的，是垂眸的释迦佛，如一曲遥遥异世低吟的梦歌。多么无瑕的佛啊，肌理细腻如剥壳的卵白;又似瓷器，是上好的佳品。佛微并的指节圆润，面容饱满丰盈，如春花却不轻佻，眼尾亦含着不可传的低语。那袈裟上绣着“山奇云露绕，林深群鹤鸣”不拘的风流写意。佛腕上一串檀珠，纹镂精奇繁复，仿佛于其中锁了一花一世界，是凡人悟不明的一叶一菩提。赵僧子迷醉于这至高的美，不由扑通跪下，只觉自己这等俗人卑微到了尘埃里。

前人将彩塑推到登峰造极之地。他区区一个塑匠，只守着洞窟安然修复塑像，便已是难得的福气。赵僧子想不出为何前朝巨匠会有那样灵巧的手，那样传神的技艺，那样干净的心：他们呕尽心血的作品，无暇堪称神迹。但也不必想明白，赵僧子知晓自己斤两，毕竟巨匠难求，于璨然的光焰中俯首便足够。面对盛大的美丽，庸人只好屏息。

赵僧子以为，日子便也就这样波澜不惊过下去。可当藩王召见他，要他在石窟内绘出自己功绩时，赵僧子听见命运不甘的声音，他身侧的拳攥紧又松开，掌心留下深深血印。

辉煌宫殿中，粗布青衫的他如一点尘埃，渺小无力。但他终是昂起头，朝王座上高高在上那人一字一顿说：“怒难从命。”

藩王的震怒是早已料到的。赵僧子木然立着。旁观他粗鄙面庞上爬升起怒色，身居高位发号施令惯了，疾言厉色的模样如一场骤雨呼啸着卷起沉沉的浪涛。赵僧子怕吗?他当是怕的。卑微的塑匠微微诺诺于俗世中辗转多年，此刻不合身宽大衣袍下的瘦弱躯体早已颤抖得不成样子。他额上覆一了层细密汗珠，却早已死死咬紧牙关不肯退让。三十余年窝囊生活中积攒下来的仅有的贫瘠勇气，于这一天被赵僧子悉数用尽。他像前朝的守陵人，死死守在日渐没落的彩塑前，妄图以一已之力挡住所有不轨的豺狼。“无论什么刁难都冲我来吧。”他这样想，又费力挺直了脊梁。

赵僧子被押入牢中，漆黑的狱吏他想起石窟中的那些夜晚。他在幽微香气般隐约的目光中虔诚端详一尊尊佛像，如闻庙宇杳杳的晚钟，庄严音色水纹般漾开在洞窟中，也同样漾开在此时冷寂的囚笼。佛说因果轮回，佛说善恶有终，佛说如梦幻泡影，所以是否今日所担下的一切苦楚，都会在弹指一生中平静地消逝，结下来生的善缘。赵僧子闭眼抚过腕上一道道狰狞的疤，难得挤出一丝真心的笑意。那请佛来世予我多些灵气吧，他想，毕竟我也奢望过接近巨匠，赵僧子此夜难得好眠，“佛能渡我”，他在心底默念。

那一日狱卒押他前行。久未见到光线，赵僧子眯了眯眼，却见他年幼的儿子被大汉制住，啼哭声不绝。他磐石般不渝的心倏地动摇。那是他的孩子啊，虽说聚少离多，虽说他从未给予一个父亲应给的关怀，但那是他的孩子。

逞强的狱卒在藩王面前邀功似的踹上孩子，赵僧子痛苦地团上双眼。“现在愿意塑像了吗?”藩王趾高气昂问。

赵僧子咬紧牙关，只闭上眼。他不能，不能为了自己不足道的小家，亲手摧毁多少朝代多少巨匠心头血凝成的宝藏。

“就知道这样。”藩王轻笑，命下人抬来一尊彩塑。他羊皮靴踏上佛温润的面庞，嘲弄似的轻碾几下，几片丹色随之剥落，像风干的枯叶无力陨落。赵僧子如野狗船吼出声，他混浊的眼中蔓状血丝密布如蛛网，指甲陷进肉里，尽全力妄图挣开犹卒蛮横的掌控。

“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?”他在哭声中崩溃高喊，膝上硬生生挨下一记铁根。

“你毁掉的不是几块泥，几点颜料，你抹杀了千万人所珍视的光荣啊。”他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用力地说过话，胸腔脑海一片海啸似的涌动。他被更多的人钳制着，数不清的拳脚从各个方向袭来。赵僧子倒下了，他跌入尘埃。他呛了一口混着黄沙的空气，喉头涌起滚烫的腥甜。他好像失去了一切感知能力，没有痛，没有声音，眼前唯一明晰的是那只脚下的佛如一安谧的笑靥，静好如莲。

“我答应你……我为你塑像。”赵僧子费力丢下这句话，陷入不省的昏迷，

再醒来时，他身处长居的石窟，周遭景物破败却熟悉。赵僧子含泪向一尊尊佛像叩首，前额撞出斑斑血迹。“我采协了。”他想，“我是罪人!”他深深望向正中央释迦佛澄明的眸光，在心中默念，“佛能渡我，我必护佛，”

赵僧子仔细整理好衣着，将发重新竖起，面容上一派气度坦荡。他细细抚过相伴多年的工具，眸光坚定而深沉。“我必不负佛。”他想。

不知多少时日过去，赵僧子于山崖中醒来，几声孤雁悲啼有几分熟悉。他揉了揉发涨的眼，惊觉又是一秋。

身后洞窟中一尊尊以藩王为型所塑之像张牙舞瓜作凶恶状，却栩相如生自有一番威严。赵僧子浅笑，为这容纳着藩王塑像的洞窟命名——阎罗殿。

够凛然，够气吞云天，藩王笑得眯起眼，却不知——他已身处森然阎罗殿。

安居于石窟间，赵僧子逍遥快意。他以余生，以全部精力，以万丈心头血，来点染佛陀间一寸殷红的丹砂。

悄无书息地，赵僧子成了最后的巨匠。

他却说，我只一介庸常塑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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